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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絕處逢生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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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哭的小娘子,運氣也不會太差的。

這驟然的襲擊太過猝不及防, 沈恪反應過來的時候,人已然是順著這一擊的力道傾倒了下去。或許是太過突然,傷口的疼痛尚還沒有爆發出來, 他墜下的時候,雨水砸在他的面頰上, 冰涼涼的,身後的騰空感,令他有一瞬間的暈眩與迷糊。

只是,很快, 沈恪便就清醒過來, 他吃力地稍稍躍轉身體,手中握著的匕首陡然發力, 狠狠地紮入斷崖的山壁上。

經過連日來的暴雨沖刷,山壁上的土石松軟了不少。匕首恰好能夠紮進去,只是下墜的力度在山壁上拉開一道深深的刀痕, 刺耳的噌噌聲被暴雨聲吞沒。

好在往下滑了一小段之後, 匕首便就卡在了石縫間,沈恪緊緊握著匕首,懸在斷崖凹進去的一塊地方。大雨砸在他的身上,自沈恪的衣角滴落下來,形成了一顆顆染著血色的珍珠,融在越發漆黑的夜幕之中。

斷崖下是鮮血淋漓,斷崖上也不遑多論。

熊厲的右手被大樹壓下,整個人卡在兩棵倒下的大樹縫隙間, 大雨砸落下來, 他渾身都濕透了, 這時候熊厲已然從殺戮中清醒過來。雖然傷勢頗重, 卻還是保持著意識。

“咳咳......”熊厲輕輕咳了一聲,將嗆進來的雨水混著血水吐了出來。他大口喘著氣,艱難地側頭看了一眼自己被壓住的右手,右手臂已經毫無知覺了,便是痛感也是察覺不到,不知是失血過多還是痛得麻木了?

只是,若是再無法離開這裏,處理自己身上的傷口,只怕明年的今日便是自己的忌日了。

熊厲吃力地挪動了下身子,發現那手被壓得嚴嚴實實的,側頭看了一眼樹幹下淌落的血水,他扯了扯唇角,露出一抹無奈的笑,自嘲地道:“這樣死,有點難看。”

他嘆了一口氣,豆大的雨珠砸下來,熊厲的眼睛幾乎要睜不開,他眨了眨眼,想著剛剛與之交手的沈恪,心頭略微遺憾。這人,倒是一個難得的好對手,可惜死了......

他最後射出的是藏在袖間的透骨釘,便是對方能夠勉強避開要害,但落下斷崖,也是難逃一死的。

熊厲嘆了一口氣,渾身都乏力得很,也不知道丁明是否抓到了郡主?

丁明?熊厲忽而想到一件事,他費勁兒地伸手摸到自己的腰間,腰帶內藏著一根不過試紙長短的竹管,他將竹管取出,磕磕絆絆地將竹管上的封口拆開,而後將竹管對準天空,一道拖曳著紅光的煙火自竹管中沖天而起,在下著大雨的漆黑夜幕之中綻開一朵火紅的焰火。

在焰火散開之後,不過是一刻鐘的時間,熊厲便聽得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

熊厲朝著聲響傳來的地方看去,只見一匹駿馬疾馳而來,馬上的人影在雨幕中逐漸清晰。

是丁明。

熊厲的眼中閃出一抹笑意,倒是欠了丁明一條命了。他平日裏習慣了獨來獨往,這求援的焰火從來不曾帶在身上,也是先前行動的時候,丁明強硬地將這求援煙火塞到他手中,讓帶在身上。

沒想到,竟是真的派上用場。

丁明嗅著空氣中散不掉的血腥氣息,他眉頭一擰,馬都未曾停穩,就迅速翻身下馬,朝著大樹倒下的地方疾縱而去。

“丁明......”熊厲看著躍到樹旁的丁明,他憨憨一笑,有氣無力地喊了一聲。

丁明眼含警惕地朝著四周看了一眼,隨後抿了抿唇,小心地靠近熊厲。

熊厲呵呵笑了一聲,輕輕地咳了咳,道:“不用看了,沒人。”

聞言,丁明的眼中閃過一抹疑惑,他蹲下來,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大樹,大樹的斷口很齊整,想來應當是有人刻意為之。而後他又小心地看了看熊厲那壓在樹下的右手臂,眉頭緊緊擰了起來。

“沈恪呢?”丁明取出一瓶藥,到處兩枚餵給熊厲。

熊厲咽下口中的藥,這藥是保命用的,藥入了口,很快便能感覺到一股暖流自身體裏湧動,冰冷的身體開始慢慢地回溫。

“大概死了吧。中了一枚透骨釘,人掉下了斷崖。”熊厲恢覆了一點力氣,小聲回道。

丁明聽著熊厲的話,他的目光掠過那帶著幽深氣息的斷崖,倒也沒有過去探看,遂又低下頭,審視著熊厲被壓得嚴嚴實實的右手臂,以及自那下方混合著雨水淌了一地的血水。

他想了想,將別在腰間的佩刀拔出,沈沈地道:“這樹的分量不輕,我一個人不好挪開,最主要的是,你人被卡在這樹縫之間,我若是用勁,只怕會讓你傷上加傷。要是等我將其他人喊來幫忙,依著你這傷,想來你很大可能是撐不到......”

“砍了吧。”

熊厲不等丁明將話說完,他吐出一口氣,咧嘴笑了一下,平淡地對著丁明說了這麽一句話。

丁明握刀的手微微一頓,他的視線同熊厲對上,熊厲眼中的神情很是平靜,他隨意地揮了揮左手,道:“你不必同我解釋那麽多,我也不是初出茅廬的楞頭青,這傷,我曉得。”

“便是你能挪開這樹,我這手取出來,也是廢了。骨頭都碎了,現下也就是一堆肉泥包裹著碎骨,哪個神醫能夠醫好?能夠治好的,大概就是神仙了。”熊厲灰白的雙唇露出一抹苦笑,刀頭舔血的日子過多了,這些事自然也見多了,“刀功,利索點,別耽擱了,不然我這得耗死在這兒。”

丁明擡眸看了眼熊厲,甚至不曾再與熊厲叮囑兩句,只見他手中的佩刀一閃,森冷的銀光自樹側熊厲的右手臂處掠過。

丁明的箭法是極好的,刀法雖是稍有遜色,但也不算差。龍鱗衛的佩刀是特制的,鋒利而又堅韌,覆上了內勁的佩刀更是削鐵如泥。

斬斷熊厲的右手臂不過是眨眼之間,一陣冰冷掠過,熊厲只覺得右手臂處陰寒襲來,但很快便就被劇痛覆蓋,撕心裂肺的疼痛從斷臂處沿著臂膀傳至全身。

“啊啊啊——”熊厲不由自主地嘶吼出聲。

丁明將手中的佩刀一甩,血水甩開,佩刀入鞘,他利索地將熊厲從樹縫隙間扯出來,疾點熊厲身上的數處穴道,將斷臂處的血脈暫且封住。

看著此刻無力地癱軟在他懷裏的熊厲,他從懷裏取出藥瓶,微微側下身子,盡量擋住落下的滂沱大雨,將藥粉大把大把地撒在熊厲的斷臂處,而後又伸手撕扯出一塊布條,顧不上布條是濕漉漉的,便就給熊厲的傷處包紮起來,他包紮得極有技巧,那噴湧的血水在布條紮牢之後,肉眼可見地減緩出血。

丁明看了一眼面色慘白的熊厲,沈聲道:“你這傷,得盡快找大夫處理,封的血脈不能拖太久,不然廢的可就不止是你這一只胳膊了。”

熊厲大口喘著氣,他緩緩笑了一聲,身上在微微顫抖著,順著丁明的手的力氣,慢慢地站起來。

失血過多以及傷口的劇痛令他一時間說不出什麽話,只是看了一眼丁明,勉強撐著腳步朝著斷崖邊走去。

丁明一言不發地扶著熊厲走了過去,熊厲

朝著斷崖下看了一眼,暗沈的雨幕下的斷崖散發著森冷的寒氣,一片灰蒙蒙的,什麽都看不清。

熊厲嘆了一口氣,道:“倒是可惜了。”

丁明知道熊厲的性子,從殺性沈重的殺人術中脫離出來後,便是一個憨厚純粹的武癡,這一聲‘可惜’是可惜他少了一個可以較量的對手。

他的視線掃過深不見底的斷崖,目光在掠過一點時稍稍一頓,雨勢越來越大,丁明沒有在多停留,而是在熊厲的視線看向某一方向的時候,側了側身子,扶著熊厲要往回走。

“先回去處理你的傷口。”丁明的話語很是清冷,在大雨中若隱若現。

熊厲低低地咳了一聲,依靠著丁明轉身往回走,而後又開口問道:“郡主呢?”

丁明頓了一下腳步,他想了想,隨後回答道:“前頭山洪爆發,河道暴漲,郡主和車夫落水,現在生死不明。”

他的聲音略微提高,仿佛是透過這重重雨幕與嘈雜的落雨聲,講給躲在暗處的某個人聽。

熊厲轉過頭,看向丁明,他面上的神情略顯凝重,輕聲道:“這樣的話,回去要怎麽交代?”

“先派人找找,回頭再說了。”丁明眼中透出一絲沈凝之色,但並未多說,只是扶著熊厲往回走。

路過那一棵棵倒下的大樹時,他的視線凝視在樹樁上斷裂的切口,想了一想,便就不著痕跡地將一瓶藥丟在一旁。隨後,一言不發地扶著熊厲往前走。

大雨滂沱,兩人步伐緩慢地走入雨幕中。

在重重的雨幕之中,懸在斷崖邊的沈恪仿佛是成了凝固在崖壁上的黑點。丁明的聲音從大雨中傳來,那一句‘落水’充斥在他的耳畔,身上的傷處疼得幾乎麻木了,但是這這一瞬間,仿佛是有一把錐刺紮在他的心臟上,難以忍受的疼痛撕裂著他的五臟六腑,令他的腦中一片發蒙。

呼吸似乎被這一道消息給扼制住了,沈恪只覺得胸腔間的呼吸很是困難,雨水砸在他的臉上,他的雙眼在這一瞬間變得通紅,腦海中浮起的是淚眼汪汪的小郡主,她那麽膽小,落入滾滾暴漲的河水裏,她該有多害怕......

是他,太過無能,才會令小郡主三番兩次地落入險境。

沈恪失了血色的雙唇緊緊抿著,體內的氣血翻湧,一口血水沖口而出,他必須盡快爬上去,將小郡主找回來。

大雨滂沱,雨勢半分都不曾減弱,砸在沈恪的身上,他渾身冰冷,體內的真氣運轉地很微弱,其實他手中的匕首紮著的崖壁離斷崖口並不算很遠,只是有一道淺淺的凹進去的弧度,這才阻攔住斷崖邊的人的視線。

之前熊厲與丁明來到斷崖邊時,熊厲的位置恰好往裏站了點,加上雨幕之下視線不佳,故而並沒有發現沈恪的存在。而丁明卻是看到了斷崖崖壁上的些許端倪,他的目的是為了抓捕郡主,並不是殺死沈恪,故而雖然發現了沈恪的存在,也不曾多言一句。

大抵是念著過往的同僚之情,雖說如今兩人立場不同,丁明也還是願意放人一馬。小郡主的意外,丁明心中有愧,特意將消息透露給沈恪,便也是存著一種想法,或許小郡主沒有死,或許沈恪能夠尋到小郡主......

風雨飄搖,夜幕沈沈,在漆黑的夜色中,可以看到一道人影艱難地在崖壁上挪動。

大雨下了一宿,到了曦光破曉的時候,便就突然停了,天色還是暗沈的,灰蒙蒙的天空上,堆積著厚重的雲層,仿佛隨時都會化作濃密的雨水落下來。

雨後的山林間透出濃濃的水汽,並不單單是混著泥土的清醒氣息,更夾雜著些許奇異的鐵銹味兒,給人一種莫名的膽戰心驚的感覺。

林子間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偶爾間可以看到有鳥兒撲棱著翅膀在枝丫間攢動,濃密的山林在高崖上,雨後清晨間的溫度也較之平常更低些。這時候已然是入了夏了,可是連日的暴雨,加上地勢較高,溫度卻是極其反常的冰冷。

濕漉漉的泥土上滲出些許異樣的褐色汁液,看起來令人心顫而又詭異。

“唔......”一道淺弱的呻/吟/聲在死寂的山崖邊響起,一道人影險險地躺在斷崖邊。

沈恪吃力地睜開眼,他雙眸中的焦距略微渙散,似乎尚未回神,眼前的一切景象都是模模糊糊的。天空是暗沈的,眼前的視線也是灰蒙蒙的,腦中蕩起的是一陣又一陣的暈眩。

他動了動手,冰冷而又僵硬的手上還緊緊握著匕首,或者說是因為先前綁著的布條,才能握住那一柄匕首,而手掌間滿是猩紅。

沈恪下意識地翻身起來,只是身子一動,身子上登時傳來一陣劇痛,尤其是右肩胛下傳來的痛楚,仿佛是有人碾碎了他的骨頭,一茬一茬的將冰渣混著鹽水揉進他的骨髓中,令人窒息般的痛楚讓他不由得悶哼一聲,整個人躺在地上,無力動彈。

刺骨的疼痛讓他的飄忽的意識驟然清醒過來,他喘了口氣,微微垂下眼簾,看著右肩胛下露出的些許六棱釘尾,只有很短的一小截露在外邊,前頭的長釘全數紮了進去。

是透骨釘。

尖銳的釘子攜帶著內勁紮入他的身體,鮮血順著釘尾在一點點地滲出來,將釘尾浸漫過去,看起來異常血腥可怖。

沈恪緩緩吐出一口氣,窒息的感覺如影隨形,他的每一次呼吸,似乎都能扯著這一根釘子,一陣陣的刺痛隨之而來。他勉強撐起身子,只是起身的這一刻,腰腹處的刺痛蔓延而來,他撐著地,低低地喘息。

隨後,他伸手揭開腰腹處破損的衣裳,從破開的衣裳處可以看到一道腰腹處拉開的一道狹長的猙獰傷口,經過一夜雨水的浸泡,傷口已然開始發白,滲出的血水也是淅淅瀝瀝的,看著雖然可怕,但萬幸的是這一道傷口避開了要害。

沈恪吃力地提了幾近枯竭的內息,遲緩地點了身上傷處周遭的數處穴道,封截住傷處的血脈,減緩出血。而後,他緩緩地起身,身形略微踉蹌,起身的動作似乎是震動了他身上的傷處,胸腔內傳來一陣劇痛,他低低地哼了一聲,臉色越加慘白,同身上的暗色衣裳形成鮮明的對比。

忍著這一股深入骨髓的疼痛,沈恪搖搖晃晃地朝前走去,那一柄紮在樹上的長劍沒想到還留在原地,他緩步走過去,將長劍收回,又撿回劍鞘,長劍入鞘,匕首也重新藏好。

而後,他拄著長劍繼續朝前走,然而才走了兩步,便就看到滾落在樹旁的藥瓶,沈恪想了想,顫著手將地上的藥瓶拾起。他打開瓶蓋,輕嗅了下,瓶中是上好的傷藥。

沈恪神情微微一楞,只是也不多的耽擱時間,他思量了一下,便將藥粉用在了身上的傷處,這藥確實是好藥,止血的速度很快。只是右肩胛下胸口處的透骨釘,他並未取出,而是直接用藥,在這斷崖上,貿然取出透骨釘,並不是一個好選擇。

故而,他幹脆也不動透骨釘,直接上了藥,暫且止住血便是了。

不過是上了藥草草包紮了下,持續而來的痛楚令他額上沁出了大顆大顆的冷汗,本就是慘白的臉色,此時更是灰白一片,透出一抹衰敗感。

沈恪靠著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渾身都是濕漉漉的,冰冷與痛楚在周身流竄。他的眼神略微渙散,看著稍微亮堂了些許的天空,腦中一片空白,或許是疼得很了,腦中的思維很是冷凝,身上一陣又一陣的冷意侵襲。

他當時並未想到對方竟然還藏著這麽一支暗器,透骨釘射來的時候,他只是下意識地往一旁躲了下,便是這麽一下,令他避開了要害,透骨釘紮入了右肩胛下的胸口處,擦著肺葉紮進去。雖然傷到了些許肺腑,但並未正中要害,若不然,此時他哪裏還能動得了。

沈恪很累,內傷外傷疊在一起,加上淋了一夜的雨,如今還能清醒過來,可以說是老天垂憐了。他靠坐在樹旁,不過是須臾,意識便開始恍惚起來。

然而很快,他的腦中便就浮現先前丁明所說的‘李雲曦落水’一事,他心頭一沈,握著劍柄,抿著唇,扶著大樹慢慢地站起來,此時,他必須站起來,找到李雲曦是他心頭唯一的想法。

片刻後,在死寂的山林間,一道踉蹌的身影拖著虛弱的步伐,一步一頓地走出來,沈恪拖著重傷的軀體,將手中的長劍當成拐杖,步伐不穩地朝林子外行去。

這一片林子離山道分明不是很遠,若是放在平日裏,這短短的一段路,沈恪甚至用不上一盞茶的時間就能走出來,可是此時此刻,他卻是耗費了小半天的時間,才磨磨蹭蹭地走出這一片仿佛是遙遠地看不到頭的密林。

等到他走上山道的時候,沈恪已經幾乎要站不穩了,身子在微微地顫抖著,手中的長劍支撐著他,他才能勉強站得住,那一柄價值不菲的長劍的劍鞘頂端沾滿了泥濘,看起來同它的主人一般狼狽。

沈恪站著山道上,氣息極其不穩,肺腑間傳來的刺痛與窒息感一點點地加重,他摸了下腰間,自腰間摸出一瓶藥,倒是運氣好,鄭老先前給的藥,還剩下這最後一瓶,而又恰好未曾丟失。

他顫著手,從瓶中倒出一枚藥丸,和著口中翻湧上來的血水一同咽了下去。或許是咽得急,也或許是傷勢反覆,一陣嗆咳聲在山道上費勁地響起。沈恪微微躬身,一聲又一聲費力的咳嗽聲從他的唇間傳出,他捂著唇的指縫間滲出猩紅的血水,一滴滴地落入山道間。

好一會兒,應是藥效發揮了作用,沈恪的咳喘略有平覆,他用手背抹去唇邊的血漬,慘白的臉上忽而間湧起一抹暈紅,但很快便又慢慢地褪去,回覆成一片霜白。

他渙散的雙眸恢覆了些許神采,便是傷口的痛楚也開始緩和。然而沈恪面上的凝重神情卻未曾有半分的清減,他知道如今這略微輕松的姿態,不過是藥效給予的片刻安寧,等到藥效過去了,只怕他是站都要站不住的。

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他必須盡快找到落水的李雲曦和蘇程玉。

至於李雲曦可能遇難這種揣測,他的腦海中卻是半分都不曾出現,只要沒有親眼看到,他便不會相信他的小郡主會就此香消玉殞。

沈恪低頭吐出口中嗆出來的半口血水,擡眸看向透出了些許亮光的天空,他腳步堅定地朝著山道的另一頭行去。

山道的路並不好走,尤其是經過了暴雨的沖刷之後,山道上有不少滾落的山石,地面上更是水漬四濺,令人前行艱難。

沈恪走得不快,然而半分都不曾停歇,故而在正午時分,厚重的雲層間難得的透出些許陽光的時候,他終於行到了河道處。

果然如丁明所言的那般,由於山洪爆發,河道暴漲起來,河水漫出來,將山道截斷,淹沒了不少大樹,漫漫看不到頭的河道流淌著湍急而又渾濁的河水。

山風夾雜著滾滾浪水,在河道與山道旁咆哮奔騰。

看著滾滾湧去的山洪,沈恪面上的神情很是難看,他抿了抿唇,低頭便就嘔出一口血,血水融入渾濁的河水中,轉瞬間就消失不見。

沈恪眉頭緊緊地擰了起來,腦中一片混亂,他低低地喃喃自語道:“咳咳......不會有事的,咳、阿寶她很聰明,水性極好......咳咳咳,便是蘇程玉,雖然心智有損,但、咳咳,武者的本能也還在,咳咳咳......”

他低著頭,縮著身子,一邊咳著,一邊自語,仿佛是在說服自己。

冰冷的河水撞過河道中間的巨石,濺起的水花落到沈恪的面上,驟然的冷意讓沈恪打了個寒顫,也將他恍惚的心神拉了回來。他的目光定定地看著那不時飄過雜物的河面,抿了下唇,唇間的腥甜令人作嘔,他平覆了下心情,握著長劍,順著河道,朝著下游吃力地一步一步走去。

而讓沈恪無比掛心的李雲曦以及蘇程玉兩人雖然處境狼狽,但卻還是幸運地活了下來。

在一處破廟裏,擁擠地躲著一群人。這一群人有老有少,形容都很狼狽,燃了些許火堆的破廟裏倒是比外頭暖和了不少。

三三兩兩的人群各自窩在角落裏,面上帶著些許驚恐不安,但更多的是無法控制的迷茫與惶然。不大的破廟裏擠著如此多的人,可是卻都很安靜,仿佛是被這驟然而來的天災嚇到了。所有的言語都被惴惴不安所吞沒。

這是一群難民,或者也可以稱呼他們為流民。

在這一片死寂的人群間,縮在角落裏的兩人並不會有絲毫的突兀感,那兩人滿臉的汙漬,加上渾身濕漉漉的,狼狽的模樣看起來同那些流民無絲毫不同。

蘇程玉看向蜷縮在角落裏瑟瑟發抖的李雲曦,李雲曦的呼吸略微急促沈重,縮著的身子在微微顫抖著,沾染著汙泥的面上隱隱約約可以看到蔓延出來的暈紅色。

他的眉心一跳,伸手探了一下李雲曦的額頭,掌心裏傳來的高熱溫度,不必搭脈,蘇程玉也能猜到李雲曦是發熱了。也是,李雲曦本就是嬌弱的小娘子,落水前就身有不適,這在水倒騰了一夜,能夠支撐著上岸,已然是極為堅強了。

此時發熱也是正常的情況,而依著李雲曦的身子板,他們必須盡快尋個大夫。也不知道那獨身引開熊厲的沈恪現下情況如何了?

蘇程玉凝視著李雲曦的雙眼裏一片清醒,全然不若先前的懵懂與依賴。

忽而間,他的手感覺到一只溫軟的小手握了過來,耳邊傳來細微而沙啞的聲音:“別怕,娘在。你爹很快就會找到我們的。”

蘇程玉回過神來,視線同李雲曦對上,李雲曦的雙眼因著高熱而攀爬上些許紅絲,她喘了一口氣,素來膽怯的小娘子,此時面上滿是故作鎮定的神情,只是眼中湧起的少許水色洩露了她心頭真切的想法,心中滿是對於沈恪的擔心,但是卻不敢表露出來。她怕嚇著蘇程玉,在李雲曦的心裏,此時的蘇程玉也不過是一個長個高個兒的孩童。

蘇程玉沈默了片刻,他看著握著自己手的溫軟白皙的小手,心頭微微發顫,垂下眼眸,小聲應了一句:“嗯。”

不過是一個嬌滴滴的小娘子,在當時那般驚險的時候,卻始終不曾丟下他。當時在水中,他的意識並未完全昏沈過去,在浮沈的意識之間,他迷迷糊糊地註意到那隨著洶湧的河水滾襲來的巨石朝著他們砸了過來。

李雲曦身量小,水性也是極好的,當時雖然是在急湧的河水中,但若是遺棄他這個拖累,李雲曦要想上岸並不算艱難,他們當時離岸邊並不算很遠了。

只是在當時那般情況下,李雲曦卻還是死死拽著他,死勁兒游向岸邊,巨石即將滾來的時候,李雲曦緊緊拽著蘇程玉,似乎是想將蘇程玉推至岸邊,眼看著巨石逼近,大抵真的是天之驕女,老天爺也不舍得讓這麽一個嬌娘子香消玉殞,當時不知從何處倒下的大樹就砸在他們順水游過的位置,恰到好處地擋住了那顆巨石。

猛烈的撞擊,激蕩起洶湧的河水,將他們兩人狠狠地拍了下去,浮沈之間,兩人隨著河水被沖到了下游,而後沖刷到了河岸的一角,等到他們清醒過來的時候,天早就亮了。

也是在那時候,他們被一夥流民撿到。流民裏有一個帶著六七歲大的娃娃的女娘,或者是當娘的人心腸軟,看著李雲曦那可憐兮兮的模樣,便就將他們兩人撿了回去。這破廟也就是他們這一夥流民暫時的落腳點。

而蘇程玉此時是清醒的,不是那個心智有損的稚童,而是‘雄鷹領衛’蘇程玉。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水中遭遇的沖擊,本是模糊的心神驟然清醒了過來,腦後的血包並未消退,可是過往的記憶已然回來了,甚至連這一段時間口口聲聲的喊‘爹娘’的記憶也一同湧了上來。

蘇程玉看著雖然病著卻還不忘安慰他的李雲曦,心頭思緒紛亂,五味雜陳,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便就將到口的想要告知對方自己不再是心智不全的稚童的實情咽下。

“小娘子,喝點熱水。”一名面容略微憔悴的婦人端著破碗走過來,遞送至李雲曦的面前,小聲道。

李雲曦擡眸看向那名婦人,無力地伸手接過婦人手中的破碗,沙啞地道:“多謝秀姨。”

秀姨笑了笑,她伸手摸了一把李雲曦的額頭,觸及的熱度令她不由得皺了皺眉頭,她無奈地道:“不行,你這起了熱,得看大夫,得吃藥。”

秀姨的目光掃向坐在李雲曦身旁的蘇程玉,開口道:“你家娘子病得不輕,你這做夫婿的,得想想法子。”

李雲曦聞言,急忙擺擺手,開口道:“秀姨,不是的,咳咳......你誤會了、咳咳,他、他不是我夫婿......”

秀姨楞了一下,將目光轉回李雲曦身上,疑惑地道:“我撿到你們的時候,你將他拽得死緊,不是......”

“不是的,這是我、我,”李雲曦想了想,她輕聲解釋道,“這是我兄長,腦子之前受了傷,記不得事兒了,現下大抵同福妞一般,他把我認作了娘親......”

李雲曦說到最後的時候,聲音放輕,似乎是不想讓蘇程玉聽清。秀姨聽得這段話,心頭一驚,眼中滿是驚疑,福妞是她的女兒,今年不過六歲多。同福妞一般,而這人此時已然是一名成年男性的模樣,那也就是說對方心智不全?

秀姨上下打量著蘇程玉,蘇程玉自然是註意到對方的眼神,他緊了緊手,垂下眼眸,雙唇抿緊,卻也沒有反駁。

好一會兒,秀姨似乎是確認了什麽,她嘆了一口氣,伸手又摸了一把李雲曦的額頭,眼中透出些許憐憫,低聲道:“好孩子,倒是難為你了。只可惜如今秀姨手中也沒有什麽藥,若是靠你硬抗,你這嬌滴滴的身子板,秀姨怕你......”

“咳咳......”李雲曦低低地咳嗽兩聲,她搖搖頭,小聲地回道,“沒事的,秀姨不用擔心,等入了城應當就會好了,到時我們就能尋到大夫了。”

李雲曦看了一眼透出些許光亮的天色,她的腦中略微有些許暈眩,勉強打起精神,無奈地道:“這段日子,雨下了好久,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運氣太差了,怎麽就遇著山洪爆發了?這附近的鎮子,離得遠不遠?”

她一邊說著,眼中流露出一抹濃濃的擔憂,雖然身子不適,可是她此刻最為擔心的便是沈恪。

秀姨看了一眼李雲曦,聽著李雲曦略微天真的話語,她看了看四周,稍稍湊近了點李雲曦,輕聲道:“小娘子,有些事,我同你說說,你哪,帶著你兄長,這一路上都註意點。”

“嗯?”李雲曦並不明白秀姨的意思。而坐在一旁的蘇程玉面上神情不變,但是心底卻是暗暗地提高了警惕。

“咱們這一夥人人都是從其他鎮子裏逃出來的難民,”秀姨的聲音很輕微,她微微低著頭,將靠在她身上昏昏欲睡的小女娃抱入懷中,熟稔地伸手輕輕拍著女娃的後背,給她調整了下姿勢,讓她睡得更舒坦點,而後視線含著濃濃警惕地掃過破廟裏的人群,接著道,“這段日子,雨下了太久了。”

“我這麽多年,都沒見過下了這麽長時間的大雨。山洪爆發,呵呵......何止一處山洪爆發,不少地方的堤壩都被水掩了,堤壩沒有垮,但是水位一直漲,水越漲越高......”

秀姨的眼中閃過一抹恐懼,她抱著自己的女兒,身子卻不由得打了個寒顫,接著道:“小娘子,你是沒見過地上河,那真的是地上漲起來的河水,高高地懸在堤壩那兒......”

“官府沒有管嗎?”李雲曦聽到此言,心頭一驚,‘地上河’這個詞,她曾在雜書中見過,寥寥數句的描述卻是一片驚心動魄,“不是應當遷移村名,開閘洩洪?”

秀姨聞言,苦笑了下,她搖了搖頭,繼續道:“這水位漲得太快,仿佛是一夜之間就冒出來了。官府不是不管,是管不過來了。”

“遷移村名,是來不及了......那水開始倒灌到護城河中,一點點地漫浸城中,”秀姨的面容上透出一抹恐慌,似乎是被腦中的回憶嚇到了,她的手微微顫抖著,“官府為了保住城鎮,便就直接開閘洩洪了。”

“地上河從半空中乍然間砸了下來,村子的人甚至都來不及反應,什麽都沒了......”

李雲曦沒想到會聽得如此荒謬而又可怕的事情,她心頭一沈,握緊自己的手,不知是怕還是怒,顫著嗓音道:“他們怎麽敢?那都是人命!”

秀姨聽到這一句話,她嗤笑一聲,輕輕地道:“現下這時候,人命如草芥。”

她收斂了下心神,而後擠出一抹笑,對著李雲曦道:“小娘子,我倒不是要嚇你,只是要同你提個醒,現下這一帶亂得很,你有個兄長跟在身邊,倒是還好點,只是莫要讓人發現你兄長心智不全,咱們這一廟裏的人,誰也不知道其他人心底是怎麽想的。我聽聞,因著今年水患成災,南境各地都出了亂子,流民四竄,沖擊官府的事也時有發生......”

李雲曦沒有先到會聽得這麽一個消息,她面上的神情略微凝重,暈沈沈的腦袋,更是覺得隱隱作痛。她勉強擠出一抹笑,道:“多謝秀姨提醒。”

秀姨擺了擺手,道:“倒也談不上什麽提醒,世道艱難,我帶著福妞去尋福妞她爹,這一路上,也不知道會遇著什麽情況,我只希望,若是有朝一日落了難,也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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